源清麿並沒有在回到房間後立刻開口,兩人卸甲後,源清麿先讓水心子正秀去梳洗,自己隨後進去。聽到裡面沒停過的水聲,還有隱約夾雜在其中的聲音,水心子正秀不打算催促,也沒有像第一次聽到般緊張得要立刻衝進去,只是靜靜倚在小型浴室外面努力叫自己冷靜,甚至想着對方反悔也沒關係。
準備好沒?準備好接受在源先生身上發生過的一切,最重要是,接受自己當日沒有及時發現伸出援手的事了嗎?
短刀在電話裡的訊息化成聲音,在水心子正秀腦裡盤旋。那個轉眼即逝的訊息看似簡單,但足以挑起無數想法。
可以對他造成如此深遠的創傷,並令他對男性產生恐懼、害怕被他人碰觸的事……一旦意識到「問題」,不需要回答的「答案」同時浮上水面。短刀「最重要的問題」,是對自己的意志和對源清麿心意的肯定,但亦是一個重要的提醒。
提醒他要記得自己能承受的重量有限。
無論當日發生甚麼事,起因只有一個:源清麿愛上水心子正秀。
即使理智可以叫大家理解做錯、傷害這一位源清麿的人是「上面的人」,但無改感情上難以接受、原諒因為自己遲鈍,讓深愛自己,而且自己亦深愛的人為「愛上自己」一事飽受傷害,自己當時沒出手相救,甚至連對方正在受苦也不知情,只在接受對方的溫柔和用性命、尊嚴換來的守護的「事實」。
一定要認真回應,無論對對方,還有自己。
源清麿比預定多一倍的時間步出浴室,身上不是平日待在本丸時的內番服,而是沒有上甲,卸下披風、摘下帽子的戰鬥服,當他看到在外面等待的水心子正秀同樣換回相同的服裝,意識到大家的心情都是相似時,心裡溫暖之餘,同時一陣揪痛。
「可以請水心子先收回這個嗎?」源清麿脫掉手套摘下戒指,放進水心子正秀的掌心:「聽完後請水心子再決定,即使要折了我也可以,因為我隱瞞水心子太多。」
「是。」心很痛,但水心子正秀明白現在不是「反對」的時間。
「暫時……仍無法詳細說出口,只能讓水心子知道當時發生過的大概。」源清麿咬咬唇,深呼吸幾次才能再開口:「我被懷疑過,被懷疑過喜歡水心子。」
果然。
水心子正秀暗暗吞一下口水。縱然他有意壓下自己的反應,但微小的變化已盡收源清麿眼內。
「不需要任何證據……或者說他們會『製造』他們想要的證據較貼切。」源清麿盡力輕描淡寫地娓娓道出當年的事:「只要憑監視器的一段片段、一幅精心挑選的截圖,或者平凡不過的對話,他們會判定為我有明確意圖……意圖因為『情感錯亂』而『背叛』政府。」
水心子正秀倏然瞪大眼,懷疑源清麿對自己有意可以理解,因為對方早已對自己傾心,但……「背叛政府」到底是從何而來?
「無法自辯,亦不可自辯,只能以行動證明自己的清白,單獨出陣限時潛入任務。」源清麿眼神的焦點開始煥散,察覺自己情緒有變的打刀很快吸一口氣重新集中精神:「只能一個人過去及回來,時限一到會封鎖那個時空、地域。實力足夠可以嘗試武力解決,不過,一旦揪不出主謀,同樣會判為失敗而無法離開……最方便快捷又有效的潛伏方法,就是以最親密的關係方式待在相關人物身邊,或以他們想要的面貌,待在他們喜愛流連,而且精神較為放鬆的煙花之地,一再引誘他們望得到和『擁護者』見面的機會。」
水心子正秀的臉色越來越蒼白。
「也有像要證明自己對水心子沒有感情的『活動』,或者交換取消深入追查……人類有一個誤會,認為付喪神的『道德』和他們相若,所以願意,甚至主動去滿足其他人類對付喪神的各種慾望的付喪神,受懷疑的程度就會大大降低,『個案』需要繼續追查的事項,會被牽涉進去的關連人物也會減少。」
即使努力淡化當時的情境,記憶逐件浮上亦叫源清麿的精神難以支持:「那些還不是最困難……潛入任務有機會遇上之前任務失敗,流落在那個世界,同樣是上面的受害者的付喪神。可是,回去的名額只有一個……」源清麿抬頭冷笑:「水心子要猜猜嗎?到底我因為貪生怕死,折了多少同伴?對多少同伴視死不救?」
「因為要得到他們的信任,所以只能用他們想要的表情、說話方式回應他們所求,不只說謊,亦暗暗操縱他們的思考方向……」
「我絕非水心子所想那種純潔無瑕、溫柔的人……」源清麿維持昂起頭的姿勢閉上眼:「水心子答應過會親手折了我,請水心子讓我知道水心子的選擇。」
戒指或是折刀,只有這兩個選項。
說好要分擔啊……可是,你能夠承受嗎?新新刀、新新刀之祖的名譽,容許自己玷污嗎?
源清麿清楚自己正運用手段逼迫對方,但心裡更希望水心子正秀可以看出他那拙劣的手段,然後可以毫無顧忌地折斷他,再向那隻貓咪報告他犯過的不能被原諒的過錯結束此事。
已經足夠了,水心子正秀值得擁有更好的源清麿,但絕不應該是自己。
過了不知多久,溫暖的擁抱包圍源清麿,耳畔響起水心子正秀的聲音:「說出你的願望,清麿。我不會給時限,但聽到清麿的答案前不會放手。」
水心子正秀承認自己無法下決定,無法在聽到對方的想法前下任何決定。
情緒混亂得完全無法說出有甚麼感覺,錯亂得像沒有任何感覺,唯一知道不能放開手。
「請水心子決定。」
「請清麿說出你的願望,我只承諾清麿親口要求我折斷清麿時出手。請問,清麿的願望是甚麼?不是這一刻我可以做的事,是我水心子正秀這輩子可以為清麿做,也唯一只有我能做的事。」
求生,還是求死?
「水心子……不要……拜託,我沒資格再許願……」時間慢慢流逝,殘餘的生存意志不斷摧殘源清麿,和湧現的往事混合,求生和求死的想法不斷拉扯下,源清麿無法再倔強昂起頭,顫抖的身體只能靠到水心子正秀身上尋求支撐。
「清麿,當然可以啊……請告訴我。除非清麿氣我當日沒及時發現和帶走清麿,所以不願意說。」
「不……像我這種人……還有資格愛水心子嗎?還可以留在水心子身邊嗎?」
「當然有。」水心子正秀低聲回答:「只要清麿沒有因為我太遲鈍,累清麿受傷而討厭我,當然可以。清麿想留在我身邊多久就可以留多久,不,我想請清麿以後繼續留在我身邊。」
「……我做過那些事……水心子還會喜歡我嗎?」源清麿的聲音已變成哭腔,真心希望聽到答案。
「我愛你,清麿。請問清麿還有甚麼願望?」疑問成為得到回應的願望,得到答案的源清麿用力搖頭,只懂掩臉落淚,努力忍耐不要哭出聲。
「若然清麿沒有願望,請問可否聽聽我的願望?」用力擦乾臉上的淚乾,水心子正秀捧起源清麿的臉,溫柔地抹去對方臉上的淚:「請問可以嗎?」
無法開口回答的源清麿不斷點頭。
再次單膝下跪,水心子正秀攤開收下戒指的手:「請問清麿願意戴上它嗎?」
除了不斷點頭外再無其他答案。
戒指回到左手無名指的一刻,源清麿再也無法站穩,跌跪到地上緊緊抱住水心子正秀:「謝謝……謝謝水心子……」
「是我要感謝清麿再痛苦也沒有放棄我,謝謝你。」
待再意識到「時間」時,已錯過晚飯時間。水心子正秀雖然感肚餓,但完全不想動。
第一次看到最深愛的刀劍的真正睡臉。不是會因自己動作立刻醒來的淺眠,也不是為了讓自己安心而佯裝睡熟的樣子,而是真真正正窩在自己懷裡,因為哭累而沉沉睡着,而且是放鬆得即使自己用指尖碰觸、撫摸他的臉,或是梳理他的髮絲也能繼續熟睡的睡臉。
不值得為小事吵醒對方。
過了一段時間,門外傳來聲響,外面似乎有人,那人等待一會後,小心翼翼拉開障子門,在縫隙裡確認房間裡的情況後,再拉開至可以和水心子正秀對望的闊度。
相信已在附近待上一段時間,夜間的偵察果然是極短的世界。
水心子正秀做出噤聲的手聲的手勢,以眼神示意懷裡的人正熟睡。
在外面的亂藤四郎像是早有準備,從旁邊拿過平板電腦輕觸再轉向水心子正秀,漆黑的螢幕上顯示白色的字:「晚飯要拿進來嗎?」
水心子正秀搖搖頭,本想開口回覆,但又怕吵醒源清麿。
「嘴形可以,但請慢一點。」螢幕顯示新句子。
「清麿難得願意睡熟,不要吵醒。」
「水和晚飯放在外面,請水心子先生有空拿。」
「哭過要吃飯,也要喝水補充水份。」
「一定要幸福。」
「這是主人給本丸所有刀劍唯一的『命令』。」
水心子正秀點點頭,很多話想說,但最後只能以嘴形回以一句:
「感激不盡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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